1792年9月26日
英国政府正式任命乔治·马卡尔尼(亦译马戛尔尼)为正使
乔治·斯当东为副使
以庆贺乾隆皇帝八十大寿为名
由朴次茅斯港出使中国
这个使团由三艘船组成
分别是皇家海军64门火炮的狮子号
英国东印度公司的1200吨三桅帆船印度斯坦号
以及两桅杆船杰克号
这是西欧国家首次向中国派出正式使节
使团随员有天文数学家、艺术家、医生等80余人
水手700多名
携带礼品近六百件,包括:
大型天体运行仪一件——包括太阳系运转的模型
地球仪、空气真空泵、力学巧益架、聚光大火镜、战舰模型、毛瑟枪、连珠枪
照明灯具、花瓶、毛毯、绘画作品等
这些礼物全部找厂商订制,精益求精
一丝不苟,总价值超过一万五千英镑
风和日丽的这一天
三艘大船
满载着英国人的热情与希望
浩浩荡荡的向着东方出发了
虽然早在亚历山大大帝时期
欧洲人就知道遥远的东方有一个伟大的国家
唐宋元的对外商贸也让中国商品得以远渡重洋
但直到蒙古人入侵欧洲
西方才对中国有了真实而具体的感受
德国科学家莱布尼茨是最早的中国文化崇拜者之一
他认为中国与欧洲代表了世界的两极
“欧洲人擅长思考,中国人则善于观察
正好互相取长补短
用一盏灯点燃另一盏灯”
他评价中国人:
“有谁能想到
地球上存在这样一个民族
比我们更加具有道德修养
自从我们认识中国人后就发现
在实践哲学这方面
我们实在是自惭形秽”
法国知识分子对中国的热爱更胜德国人
伏尔泰甚至将中国视为人类社会最完美的范本
“世界上最优美、最古老、最广袤、人口最多
治理最好的国家”
“当中国已经是文明大国时
我们还只是一小撮森林里流浪的野人……”
不光知识分子
普通人也热衷模仿中国人的生活习惯和艺术审美
喝茶、使用丝绸、瓷器……汉风刮得全欧洲东倒西歪
得益于中国热
到1692年
专营中欧贸易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盈利超过1亿法镑
但欧洲人并不知道
他们对东方大国的认知是一种乌托邦式的美好想象
比如《赵氏孤儿》被改编成戏剧《中国孤儿》后轰动欧洲
但其中的内容已经完全“欧化”
一个原本忠君大义的故事被异化成了人性冲突、大我与小我的冲突以及文化冲突
在《中国孤儿》中
表露出的高贵、高尚、难以企及的中国精神
让欧洲人如痴如狂
然而
这种美好的滤镜随着世界与中国的深入交流而逐渐破碎
马卡尔尼访华使团在1792年9月26日自朴次茅斯港出发
终于在1793年6月19日抵达中国广州
将近一年的惊涛骇浪并没有扑灭英国人的热情
由于“中国热”在欧洲的盛行
全英国都对中国文化推崇备至
使团成员们兴奋又忐忑的期待着这次东方之行
能够为英国带来经济与精神的双重滋养
大清国的乾隆皇帝对第一个英国“朝贡”团也非常重视
他对海外异邦倾慕天朝上国并前来贺寿十分欣慰
两次下旨,要求隆重体面的接待该团
以示天朝怀柔之恩
然而
英国人的理想与热情很快就被浇灭了
使团一行所见到的一切均于富庶、繁荣和文明毫无关系
首先冲击他们的是无处不在的贫穷
英国人惊讶发现
他们吃过的剩饭会被船夫索走并视为美食享用
“在荷兰
就算是最穷的乞丐都会从医院里接受一份干净的食物”
一些中国人还把供给英国人但被他们扔掉的死猪、死鸡抢夺一空
“死鸡甚至并不会当时就吃
而是洗干净腌上
大约要等到年节时才吃”
“可怜的、饥饿的中国人
喜欢吃各种动物肉
甚至腐坏的也吃”
上流社会的官员虽然吃喝不愁
但贫穷也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印记
那些带着使团成员游览西湖的清国官员
“只对湖里的鲤鱼和准备好的食物感兴趣
对景色和植物兴趣缺缺
无意为花草停下脚步”
不仅吃不饱
为英国人拉船的纤夫甚至衣不蔽体
后来总督长麟看到半裸的纤夫后感到十分羞愧
马上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套新衣服
使团成员们发现
陆地上的居民住在泥土堆成的茅草屋里
大都很破烂,肮脏程度也让人吃惊
人们的生活用具简陋
很多人家里只有一口锅、几只碗和一只水缸
吃饭时因为没有桌椅
一家人只能围着吃饭
除了物质上的贫穷
中国人的精神信仰也让英国人困惑
“中国人非常迷信
不断通过占卜和祭祀来感知命运、保佑平安”
“人们格外嗜好赌博
几乎每个角落都有人聚在一起玩牌或者掷色子”
他们这样形容在北京居住时的感受
“北京的大街上,到了傍晚
难得看见有人行走,到处都是猪和狗
居民们干完了白天的活
此时正各自回家吃饭
同时按照皇帝的习惯,日落就睡觉”
“同一时间的伦敦
从海德公园到麦尔区人群层层叠叠
几乎阻断了道路”
总而言之
马卡尔尼使团成员们对中国之行首先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人们吃苦耐劳,总在尽心的劳作
工作高效且有质量
大多数人生活贫穷,饮食粗劣
衣衫不整,居住简陋
家庭内部讲究伦理、重孝道
家庭成员之间关系和谐、充满爱
但清国人普遍愚昧且精神空虚
1793年9月14日早晨,中国历八月初十
天才刚蒙蒙亮
马卡尔尼与使团的主要成员们就在中国官员的带领下
在步行了很长的距离后
走进一座巨大的帐篷中
这座帐篷位于距离北京二百多公里外的热河
马卡尔尼知道这里是清国皇帝的行宫
事实上,从广州到热河
这一路走的并不轻松
使团和清国官员之间爆发了数次争执
首先是乾隆对马卡尔尼自称钦差感到不满
亲自下旨,认为马卡尔尼应该称“贡使”
使团到达天津后乘船进入北京
虽然马卡尔尼的船上被插上了巨大的“英吉唎贡使 ”的旗子
但他最终决定不再节外生枝
最大的争执来自怎么对皇帝行礼
中方认为应该行三拜九叩之礼
马卡尔尼则认为
乾隆皇帝与乔治三世应该享有同等的待遇
他最多只能按照欧洲宫廷礼仪行单膝下跪礼
乾隆帝极为不悦
认为英国来使妄自尊大
应该给予制裁
于是负责接待使团的和珅马上假装腿部受伤
想让马卡尔尼先去拜访他
马卡尔尼以旅途劳顿为由推脱
派出了副使斯当东去探望
接着,中方降低了使团的伙食标准
马卡尔尼仍旧不妥协
双方都对对方的回应感到十分奇怪
英国人觉得,我们是外国人
你们不应该用你们内部的礼仪来要求我们
中国人则觉得你都到我们这里来归服王化了
为什么不跪拜?
最后还是马卡尔尼妥协了
他提出了一个对等要求
即在他向乾隆行跪拜礼时
清国的同等级官员也要向乔治三世的画像行跪拜礼
以示双方的友好与平等
但清国马上拒绝了这一要求
跪拜礼本身就是一种秩序原则
是君臣之礼
一起磕头不就成了对当今天子独一无二至高无上地位的挑战?
长期的僵局后
双方终于找到了解决方案:
马卡尔尼只需行单膝下跪礼但免去吻手礼
乾隆帝则在简陋的帐篷中“不正式、不隆重”的接见使团
在乾隆帝心中
英使团一系列对他权威的挑战
已经让他对这次会面兴趣缺缺
正式会面开始后
马卡尔尼代表英王陛下赠送了国礼
英国人本来认为这些精心挑选的礼物会得到赞叹与欣赏
没想到中国方面却认为天球仪、地球仪没有特色
送来的玻璃挂灯和圆明园中的没什么区别
钟表也不像传说中那般“奇巧”
乾隆帝看到礼物后
认为英国人之前是在夸大其词
“所称奇异之物,只觉视等平常耳”
宴会后
乾隆帝亲自赋诗一首记录此事:
博都雅昔修职贡,英吉利今效荩诚
竖亥横章输近步,祖功宗德逮遥瀛
视如常却心嘉笃,不贵异听物诩精
怀远薄来而厚往,衷深保泰以持盈
9月26日,使团自热河返回北京
马卡尔尼希望能马上与和珅就拓展商务、交换使节展开谈判
但和珅只是让他把要求写成文字呈上来
马卡尔尼便以英王陛下的名义呈送了一份照会
主要内容是希望能够多口通商、自由定居与传教、
获得一个小岛(舟山或海南)作为商站
停泊船只、装卸货物
降低关税、允许英国商船按照中国所定税率切实上税
不另外征收其他费用等
然而
马卡尔尼等来的却是乾隆皇帝的敕书和一些礼物
含有逐客之意
敕书中的措辞充满了天朝上国对下的不屑口吻
在另一份单独给英王的敕书中
乾隆驳回了马卡尔尼的全部请求
这就是著名的《乾隆帝致英吉利国王书》
乾隆嘉许了英国“倾心向化”
遣使前来的恭顺之诚
但无法满足英方派代表来北京居住的请求
理由是“与天朝礼制不合”
并进一步傲慢的声称——
“我很赞赏你虽然远在重洋
却倾心归顺天朝
还派了使者、准备了礼物来祝我万寿
这些都已经表达了你们的忠心”
“我天朝管辖的地方那么大
朕思考的是如何励精图治
至于奇珍异宝之类的东西
并不看得很重
不过你派人大老远的送来了
那我也就让有关部门收下
其实我大清德泽四方,威震海内
来给我上贡的人多了去了
什么好东西也不缺
对你们国家的东西也没什么特别需求”
“尔国王惟当善体朕意,益励款诚
永矢恭顺
以保义尔有邦,共享太平之福”
希望乔治三世你能好好领会我的意思
对我天朝要更加的诚心归附
发誓永远对我恭顺
这样天朝的恩泽就能施予你们国家
大家才能一起共享太平的天下
最终
这次耗费了英国人78522英镑的东方之旅
以彻底失败告终
有个野史,说是花剌子模有个风俗
凡是给国王带来好消息的使者会提到提升
带来坏消息的则会被处死
后来蒙古人派来了使者
花剌子模的国王就依照风俗把他给杀了……
一连几次后终于惹怒成吉思汗
最终被灭国
虽然真实的历史并不是这样
但这个野史却是“文化冲突”的极致体现
清国与马卡尔尼、与英国的冲突
绝对不是乾隆皇帝个人的傲慢或者无知
而是一种深层文明心态和制度结构的冲突
清国闭关锁团
严格控制外来消息和书籍
对世界上发生的事既无知也没有兴趣
他们并不知道英国已经发生了工业革命、光荣革命
不关心也不在乎新大陆、新航线的发现
在中国文化中,夷夏观念已深入骨髓
所有“外国”都是蛮夷和藩属
在这个层面上朝鲜和英吉利并无区别
更深一层的原因是
清国从来没有发展出平等概念
因此也就不可能有“对等主权”或者“平等外交”的想法
按照今天的网络流行语就是
要不你跪着
要不我跪着,反正不能都站着
两方对“礼物”的南辕北辙也非常有趣
英国人挑选的礼物无一不想显示他们的进步、开放与富强
希望借此展示自己的实力
他们甚至带来了不少科学家希望能与清国科学家进行交流
以免落了下风
清国人却觉得,什么天体仪?
航海仪器?
奇技淫巧罢了,能够治理天下吗?
举个实例更能说明问题
当时马卡尔尼使团带来了装有弹簧减震装置的四轮马车献给乾隆帝
据英国人观察
当时中国人使用的两轮马车转向不灵活
非常笨拙
而英国产的四轮马车轻便灵活、宽敞舒适
英国人甚至都开始幻想他们生产的马车占据了全部的中国市场
没想到中国人却对哈特切蒂(Hatchet)生产的漂亮马车嗤之以鼻
为什么呢?
因为皇帝的座位竟然在驾车人的后面
这与礼不合
最终
英国使团带来的所有礼物都被标记为“洋人贡品”扔在库房里
它们从未被加以利用
上面落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就这样永远的荒废在了角落里
英国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马卡尔尼的随员安德逊这样说:
“我们整个的故事只有三句话:
进入北京时像乞丐
在那里居留时像囚犯
离开时则像小偷”
尽管天朝上国拒绝了英国的通商要求
但马卡尔尼和随团成员们还是对大清国有了更深的认识
他们发现中国皇帝的权威之大
是他们无法想象的
与乾隆帝宴饮时,现场不但无人说话
连声音都不可以发出
使团从北京至热河的路上
路面平坦、禁止普通人通行
马卡尔尼打听后才得知
政府竟然动员了二万多名兵丁为皇帝提前修整道路
他感叹
世界上大概不会有第二个国家的皇帝能拥有这样的权力与尊荣
不仅如此
皇帝的富有和奢侈也让英国人惊叹不已
皇家花园富丽堂皇
桌椅板凳等物品极尽华美
英国人也清楚的看到了大清体制的弊病
1,不重视科学发展
尤其在化学、医学和武器装备三个方面
马卡尔尼向接待他的官员长麟讲述英国在工业、医学方面取得的成就
甚至英国当时已经可以操作复杂精妙的眼科手术
但这些都不足以打动清国官员
他们对此表现出的冷漠让人不能理解
马卡尔尼在观看了清国的军队演习后
发现其装备落后
“士兵服装臃肿,不利于行动”
“中国军队并不像人们认为的那样令人敬畏
军队纪律松弛
优势仅仅体现在数量上
这完全不能弥补军事战术和勇气的缺失”
马卡尔尼向大臣福康安提出
希望可以展示英国的新式火器
打算借此让清国对英国产生进一步接触的兴趣
不想福康安毫不在意“看亦可
不看亦可
火器操法也没什么稀罕”
2,体制弊病极大
马卡尔尼与成员们发现
中国官员可以毫无理由的虐待百姓
而百姓则逆来顺受
清国这种只对上负责的体制
存在着极大隐患
比如腐败问题
英国人发现,沿途接待他们的官员
毫不掩饰的借机贪腐
皇帝恩赐给使团的钱财、物事被层层克扣
3,弃婴现象让英国人惊骇莫名
英国人并不理解弃婴现象背后的深层原因
将其解读为清国人害怕孩子未来会受苦、受穷
因此才选择了这样极端的方法
并因此得到结论
大清国最大的隐患是贫穷
4,普通人因为君主专制而变得缺乏活力
“他们天性安静、顺从、胆小
但社会现状和实施的法律
把他们变得冷漠、无情,甚至残忍”
马卡尔尼与使团成员在中国停留五个多月
共同感受到了这样一个现实:
“清国人知识浅陋,官吏贪污
人民困苦
武备废弛,一切虚有其表”
“清国人想凌驾于各国之上
奈何目光如豆
只知道防止人民智力进步
当我们每天都在艺术和科学领域前进时
他们正在变为半野蛮人”
马卡尔尼最后总结说:“清国是一艘破败不堪的旧船
只是幸运地有了几位谨慎的船长才使它在近150年间没有沉没
它那巨大的躯壳使周围的邻国见了害怕”
“不过是一个泥足巨人
轻轻一抵就可将其推倒在地”
几乎所有使团成员都表达了一种悲观的预测
“如果两国始终无法在平等基础上交流
未来冲突恐难避免”
后面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
几十年后
英国人两次用枪炮强行打开贸易
不过这个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
相反它有一个非常特别的结局
今天香港中环的士丹顿街以及昔日的士丹顿湾都以一个英国人的名字命名
他叫斯当东(俗称士丹顿)
也是当年马卡尔尼访华使团中的一员
当年他只有十二岁
斯当东,1781年出生在英格兰
父亲是外交官乔治·斯当东
马卡尔尼使团副使
小斯当东是个神童
自小精通包括中文在内的六种语言
因为这个特殊才能
他不但在1793年跟随父亲一起出使中国
还得以直接与乾隆皇帝对话
乾隆非常喜欢他
特意赏赐了随身的荷包
宴会时还让斯当东与厢位里的女眷会面
也许有某种特殊的缘分
此后斯当东与中国几乎“纠缠”了一生
1798年
他在英国东印度公司广州代理处任职
1816年,嘉庆21年
斯当东以“阿美士德使团”第一副使的身份觐见中国皇帝
这是英国派到中国来的第二个使团
这一次,三拜九叩的争执再起
中方对磕头问题坚决不让步
最终使团因为不愿跪拜而被清廷驱逐出京
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
这位对中国异常熟悉和了解
并且在中国生活多年的“中国通”最后竟成了一个对华鹰派
1840年
英国下议院开会讨论是否对华用兵
当正反两派旗鼓相当时
斯当东发表了主战演说
他一再强调中国对于国际法的蔑视以及对英国人态度的严苛
认为必须以诉诸武力的方式才能维护英国的商业利益
斯当东态度的转变似乎并不是一个孤例
如果细心观察就会发现一个现象
许多因为倾慕东方文化的来华者最后都变成了鹰派
从二百年前的斯当东、赫德爵士一直到今天的博明
原本的文化使者最后都成了咄咄逼人的“激进分子”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们?
是什么让理想主义者变成了现实主义者甚至帝国主义者?
他们到底经历了怎么样的心理路程?
今天
士丹顿街依然接踵摩肩、人潮汹涌
又有多少人知道
这个街名纪念的是一个目睹了文明错位
最后却转身投下战争赞成票的见证者?
230年过去了,往事并不如烟
让人惊骇万分的是
马卡尔尼的观察与预言竟然毫不过时
230年了
是时间凝固了还是我们凝固了?
这一波又一波循环往复的历史为什么总在重演?
到底谁能给我们一个准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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